為什麼不能失眠？

說來慚愧，每天我都在衛教病患「正確」的睡眠習慣，但我自己仍難免會失眠。

很諷刺嗎？正在讀這篇文章的你或許這麼想。許多人覺得精神科醫師無法處理自己的問題，如同理髮匠沒辦法理自己的頭髮。且容許我自我辯護，至少經過多年的經驗，我現在曉得發生問題時自己的盲點在那裡。

就像今夜。

或許我該多描述一些稍早的情形。可能是因為上午的門診看得比較累，看完門診後我已昏昏欲睡。但晚上還有一個門診得看。為了打起精神，下午五點鐘我特地喝了一杯咖啡，精神變好了，但也種下我今夜失眠的遠因。

到家已經晚上十點多了，塞了點湯湯水水解饞後沒多久就上床睡覺。明明身體已經很累了，不知為何就是難以入眠。當我的病患發生這樣的狀況時，我會教導他們放鬆技巧 (腹式呼吸)，不要在意時間，不要「硬逼自己睡覺」...至少我以為我正是這麼做的。我試著對抗身體的疲累，努力地將眼皮撐開，感受倦意一波波湧上 (這種技巧叫 "paradoxical intention"，對於我的入睡困難通常很有效)。不知道過了多久，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些，但睡得並不沉，翻來覆去。

這時我開始感受到睡前那餐的威力了。喉頭有種酸酸的感覺 (我猜有些胃酸逆流)，心跳與呼吸不太自然。我躺在床上做腹式呼吸，但這次沒有帶來放鬆的感覺。相反地，越把專注力集中在調整呼吸上，卻越覺得呼吸不順暢。「要是現在恐慌發作，那就太可笑了，我可是專業人士呢！」我對自己說。心思飄來飄去，好像什麼都在想、又什麼都沒想到。我試著捕捉心裡出現最多的幾個念頭，發現自己腦袋還在思考論文該怎麼寫。我不得不承認這事帶給我的煩惱，比我承認得多。盯著窗戶上的霧氣，時間慢了下來，夜的光影越來越鮮明。

我試著從床上坐起，再嘗試一次腹式呼吸。這次好多了，不過我還是沒有睡意。眼皮有一點酸，但睜眼不太費力，我有點不情願地承認我的身體目前不想睡覺。真糟，早上得出席全院晨會，還得早起呢。

這時我突然頓悟：其實我在不自覺中犯了最常見的錯誤，那就是「逼自己睡覺」！過去我總是苦口佛心地勸病患不要太在意失眠、不要太依賴安眠藥，但我現在所做的事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。如果我認為只要做了這些技巧，就該有個好眠的話，那麼我仍是在「不能失眠」這件事上執著。人為什麼就不能失眠？失眠一定不是好事嗎？今夜我固然少了睡眠，卻多了寶貴的經驗，這不是因禍得福嗎？

於是我毅然決然地起床，打開電腦，記下這寶貴的經驗 (也就是你們現在在讀的這篇文章)。

此刻是清晨四點四十七分，夜色未盡，但我還不打算睡。現在硬逼自己睡覺只是折磨自己，剛好最近買的新書很多，終算有時間來趕一下進度了。

至於白天怎麼辦？再說吧，到時總會有辦法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