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讀羅洛.梅的「權力與無知」



「暴力就像沈靜了一段時間的水,突然沸騰起來的化學變化。如果我們沒有看到底下一直在加熱的燃燒器,我們會誤以為暴力是不連續的偶發事件。我們並不了解,在毫無外援的壓抑文化中,個人為了對抗不平而使用暴力,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結果。暴力經常在一段寧靜之後到來,就像五年代的學生是「沈默的世代」一樣。悲哀的是,我們對此只有後見之明,竟看不出潛藏在此冷漠底下的勢力,是多麼地具有爆炸性。」

「因為無能與冷漠乃是孕生暴力的溫床。沒錯,因為侵略性一向被提升到暴力的層次,所以人們會對它感到害怕或不喜歡,是可以理解的。然而,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是,無能的狀態會造成冷漠,也會因上述根除侵略性的計畫而產生;它是暴力的源頭。當我們使人們無能為力時,我們正鼓動而非控制了暴力。我們社會中的暴力行為,大多是出自那些試圖建立自尊、護衛自我形象,或想顯現自己份量的人。無論這些動機有多偏差,是如何被誤用,或是其展現多具破壞性,它們仍舊是人際需求的正向呈現。…暴力不是出自權能的過剩,而是來自無能。漢娜.鄂蘭說得好:暴力是無能的表現。」

美國存在心理學大師羅洛.梅在 1972 年出版的「權力與無知」中寫下了這些話,像是為一個紛紛擾擾的六零時代下了註腳。而今日讀來,這些概念依舊發人深省。

是啊,暴力來自於無能感,這樣的個案我們已看過太多太多。那些看似破壞性的行為,無論是朝向外部 (如示威抗議) 或是朝向自身 (如臨床上的自我傷害行為),或許都可視為一個人為了克服自己的無能感、無效感所做的種種努力。如果我們真的害怕暴力、害怕破壞、害怕侵略性,根本之道是,我們得正視那背後的無能感,不然我們就只能選擇瘋狂、讓自己的心智遁逃到全能幻想的空間去--只有在那裡,人才不會感受到任何衝突的存在。

羅洛.梅在書中更進一步談到人們的權力的矛盾態度。不會因為你放棄了衝突,衝突就不會存在。對權力的無知與否認,是一種更危險的狀態。羅洛.梅舉了一個他親身所見的例子:

「我和一位年輕人共進早餐,他是某青春少年團體的成員,清秀開朗的臉龐上鑲著一雙無邪的藍色大眼睛。言談間他交給我一封他寫的信,該信已寄給他家鄉州政府的徵兵委員會主席,他很有信心自己將不會被徵召。那封信直呼主席名諱,說道:「我認為不應殺生」,接著又寫了幾句重複相同意思的句子,最後署名「賴瑞」。我問賴瑞是否有留下影本,他說:「我不認為有必要這麼做,徵兵委員會主席會讀這封信的。」此刻我所注視的他,眼睛和臉龐似乎太清秀、太開朗了;我可以感覺得到,他和同袍們即將步入的命運。我感覺得到那些蹂躪他們的鐵蹄;當他們像花兒一樣被蹂躪時,踐踏他們的人會像鐵蹄一樣冷血無情。我看到這些年輕人被碾碎的頭顱,我真想大叫:雖然你們像白鴿一樣無害,但是你們的毒蛇智慧何在?」

「保持兒時態度不變的無知--例如天真童稚的無知、泛愛眾人的無知、沒有焦慮或疚責的無知、過度簡化誠實的無知--所有這些無知儘管迷人,基本上卻與現代世界格格不入。這樣的無知,會在任何一張像賴瑞般清秀、開朗、潔淨的容顏上出現;這樣的無知,會希望自然聽到我們的需要,不再中性,使我們免於傷害。這是不負責任的無知。」

在逃避衝突與行動化的這兩極之間,是否有其他的出路?有的。唯有我們真正看到權力的本質時。當我們只看到侵略性、毀滅性與攻擊性,因而貶低、否定這樣的存在樣貌時,我們也就忽略了同樣的力量能夠育有的可能性、創造性與建設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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